大哥哥病死后,二哥哥要接着抱他。
裘斯年没答应。
他见过奶奶饿死在家中的模样。
他知道“死”是什么。
哥哥们走路已经很累了,他不可以不懂事。
于是,他迈着一双细瘦如麻杆的小短腿,踉踉跄跄地跟着队伍的尾巴跑。
他很饿,时常饿得眼前金星乱迸,可他还是连滚带爬地追着、赶着。
负责押解的官兵其实也懒得管他。
大家都是爹生父母养的,心都不是那铁打的。
五岁的小孩子,还没刀高,懂个屁呀。
他们私下商量,要是这小子真的在押解途中跑丢了,就报个病亡,回京后跟上司打个哈哈,请上几顿酒,事情也就揭过了。
但裘斯年硬是跟了上来。
他不敢掉队。
若是真的掉了队,他就真的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。
一路上,裘家兄弟陆陆续续死了五个。
等进了宫来,挨上一刀,变成太监,又有两个没熬过去。
裘斯年的生命力确实比兄弟们要强些。
伤口撒上点草木灰,止了血,他便像是一只被阉了的小狗,蜷在一张破席子上舔好伤口,灌上几口半冷不热的米汤,便又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。
只是当他爬起来后,他举目四望,发现朱墙碧瓦之中,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。
他年纪太小,旁的太监欺负他,说他是罪奴,把最累最苦的活儿甩给他,他就接着,不生气,不恼怒。
谁让他是罪奴呢。
他天生有罪,全家有罪,到这世上就是来受苦的。
其他的事,对他来说都不算最苦。
至苦的是,他的身体内总烧着一把火,一到饭点,那把火就格外炽烈,烧得他头晕眼花,什么都顾不得了。
有太监调侃他,他一个小孩,能吃八个人的份。
可裘斯年并没成为一个真正的饭桶。
相反,他干活伶俐,头脑清醒,而且别有一股野兽一样的敏锐直觉。
只要让他吃饱,他便能不分白天黑夜地干完八人份的工。
掌事太监看中了他身上这股子劲儿,渐渐的不许旁人欺侮他了,甚至准他偷偷学字读书。
裘斯年从最底层的火头杂役做起,从扫地、开门、刷马桶这等活计干起,硬是在十二岁那年,混成了守仁殿的洒扫太监。
亲眼见到了诛他全族的皇上时,裘斯年心里只有惶恐和紧张,并无恨意。
家里人只活在他记忆的一角,是蒙了尘、盖了土的,是分隔阴阳、遥不可及的。
皇上却是近在眼前的主子,还会把吃不完的点心打赏给他呢。
皇上还挺喜欢他狼吞虎咽的样子,笑称他“有福相”。
某日,皇上又赏了他半块芙蓉糕,兴之所至,随口问他姓什么。
裘斯年正对着糕点吞口水:“回皇上,奴婢姓裘。”
皇上隐隐皱了眉头:“哪个裘?”
裘斯年:“……”
他隐隐觉察到了危险,但他并没有“拒答”这个选择:“回皇上,上求下衣,家中行四。”
皇上意味深长地“哦”了一声,并未置评,只唤来薛介,对他耳语一番。
薛介很快取来了一碟子新鲜糕点,摆在了裘斯年眼前。
皇上目色极是温和:“赏你的,吃了吧。”
裘斯年脸色一白,冷汗滔滔地流了下来。
但他并无犹疑,谢了赏后,拈起一块,送到嘴里,咀嚼起来。
他嚼得格外卖力,腮帮子鼓得像只松鼠。
皇上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,见他嚼完了一碟子点心,旋即吩咐薛介再给他包一匣点心,回去慢慢吃。
裘斯年规规矩矩地谢恩,待回到太监庑房,确认周遭无人,他才哇的一声将腹中东西吐了个干净。
……吃得太慌了,太猛了。
他生平没吃过这样让人心悸的点心。
吐完后,他气喘吁吁地打开糕点,又把皇上赠他的糕点吃得连个渣屑都不剩。
他骨子里那股野兽似的直觉告诉他,他必须得这么干,否则将死无葬身之地。
这是皇上赐的。
果然,在他一天之内吃光了一匣子糕点后,皇上对他的重视更胜以往。
不多时,皇上便和颜悦色地问他,愿不愿意跟他即将出嫁的义女孝淑郡主一起出宫,由他照顾她的饮食起居。
裘斯年眨巴眨巴眼睛,露出些惊恐之色,立即跪伏在地:“奴婢做错什么了?皇上不要奴婢了吗?”
见他如此反应,皇上龙颜大悦:“孝淑郡主是朕爱女,送你伴她出嫁,是朕信你。你小小年纪就办事妥帖,头脑清明,晓得谁是你的主子,这都是你的好处,也是你的造化。”
他微笑道:“……这些话,你可记得了?”
裘斯年一个响头